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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新刊选读】他不复存在,因此他无处不在

饶子君 山野杂志 2022-06-16

文 / 饶子君

图 / 饶子君提供


他们是登山者的孩子,从小听着雪山的故事长大,送父亲上山,拉长着心里的牵挂;


他们是登山的孩子,在冰峰雪岭间的磨砺、伤痛与荣耀,伴随着成长中的每个瞬间,传承着父辈的血性与柔情;


他们是山的孩子,爱山、懂山、护山、回报山,已深深铭刻在他们的心中,融入在他们与山为伴的行动中。 


本文刊载于《山野》杂志2018年11月刊

登山是件挺酷的事


从我五六岁开始,每到国庆、春节这种比较长的节假日,父亲就会收拾行囊出远门,从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要去登山,因为其他家庭成员往往会对他这个“危险”的爱好表示了非常强烈的担心。


那个时候我还很小,对于父亲出门登山的理解其实和对他出门上班的理解差不多,就觉得这是一个他自己的行为,感觉跟外出旅游差不多。


父亲总爱跟我讲他登山的故事,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登完珠峰之后回来。那是 2006 年,我 11 岁。 当时对于他登顶珠峰这件事我们当地媒体报道得比较多,那也是我第一次能够从外界获取关于父亲登山的消息,而且都是正面的、荣誉性的报道。


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登山这件事有了明确的概念。

 

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时有一篇报道里写道:记者采访饶剑峰时,他正悠闲地抽着从山上下来后的第一根烟,记者问饶剑峰登顶是什么感觉,饶剑峰指了指山顶,反问道,你能看见山顶吗?记者点头说能,饶剑峰说,你能看到,我摸到了。


2012年5月,饶剑峰登顶马卡鲁峰9天后

又站在了洛子峰的顶峰


我当时就觉得登山这件事挺酷的,也明确意识到登山能够给父亲带去一些特别的、独一无二的体验,我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他能一直坚持热爱这项运动。可以说,我很早便理解了父亲的决定。


登山,对于父亲来说,逐渐由爱好转为了第二生命般的存在。他曾说,每座山都是一位大神,他从不 用“征服”这样的字眼去形容自己登顶时的所感,无论是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,抑或是不知名的小山头,从始至终,他都是心存敬畏,认真地走好每一步。


他借用另一位登山者曾说过的一句话来表达自己对登山的态度:攀登,并不只是让自己去到那个高度,更是攀登自己心里的大山:Climbing mountains outside is climbing mountain inside。


与各个阶段的同学分享父亲的登山故事,其实也是必然的,因为学校里总是有贴新闻的地方,许多同学在报栏里看到关于我父亲的报道,也会主动过来跟我说。


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总能遇到我的同龄人向我表达对我父亲的钦佩。每当这时候,我都会觉得很自豪。

跟随父亲去西藏

 

在我小学的时候,父亲经常带我去深圳海边的东涌和西涌徒步穿越海岸线。他会要求我自己负重走完全程,也会带着我在海边露营、游泳、划皮划艇...... 后来因为他忙于工作我忙于学习,比较难得有一起出游的机会。


直到 2012 年初,父亲当时为了攀登14 座全世界海拔 8000 米及以上山峰而努力,他利用当年的春节假期带着我去西藏拉萨周边短住,好让身体能够适应高海拔。


我还记得我们当时住在羊八井附近的一个寺庙里,身后就是启孜峰。那是我第一次到西藏,高原反应非常严重,刚落地的时候还很兴奋,到了酒店就眼前一黑,当晚就开始发烧。但是在整个适应的过程中,父亲完全不让我吸氧,而是要求我自己扛过去。


出于对他百分之百的信任,我熬过了那个痛苦的高反之夜,第二天一早就退烧了,此后在高原的日子一直都是活蹦乱跳的。



那一次的体验也直接影响了后来拍摄《藏北秘岭》时我的一些“硬扛行为”。总有人问我能坚持下来的原因和动机,其实这就是我从父亲身上学到的重要一点——当你完全接受并享受其中的时候,根本就不涉及“坚持”,因为这会是完全自然而然的。


父亲对我的影响非常大,他是一个很特别睿智的人。从不要求我考前三名,总跟我说学得差不多就可以了,考15名左右就可以了。正是在父亲的平等沟通下,我从小就很独立,很有主见。


他从来不会把我当作小孩子,包括哲学、心理学、社会学这样有深度的话题,他也会跟当年还不到15岁的我一起探讨。


在关乎选择的时候,他都会首先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,其次才是他的女儿。和其他父亲宠爱女儿的方式不一样,他的方式更强硬,不宠溺,但我很享受这种方式。


接受父亲的离去

 

全部登顶世界上14座海拔8000米级雪峰是许多攀登者心中的梦想,迄今为止完成的人也并不多。父亲离开时已经完成了其中的10座,是当年国内最有希望完成这一目标的汉族人之一。


失去父亲那年,我正好18岁,正准备离开家上大学。父亲离开的方式对我来说太突然了,当时是6月底出的事,我从7月就开始不断离开家出去处理父亲的事情,这样能够避免让我在回忆之地待太久,可以更快速地从悲伤情绪中脱离出来。


我在给父亲的悼词里写道:登山对于父亲来说,不仅仅是爱好,也是他与自己的相处之道,不仅仅意味着攀登与挑战,更是自我修行的净土,是他回归自我的圣地。



危险和死亡,是每个攀登者都必须认真面对的一个严肃问题。父亲一直都认为,既然做出了登山这个选择,就必须为这个选择负责任,危险和死亡都是不可预知的,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避免。


高海拔的攀登,意味着攀登者永远只能考虑当下要走的这一步,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秒、下一步可能发生什么,只有一步一步踩稳走好,由无数个全力以赴全神贯注的当下去构筑攀登的整个过程。



而若是一旦发生了什么,也只能接受。因为当事情发生的时候,它就是发生了。世事难料,我们无能为力。只有在发生之前,时刻警醒、觉察,甚至小心翼翼。


对于一个攀登者来说,危险意识是很重要的,但又绝不能被它吓倒。父亲总说:攀登就是“时时可死,步步求生”。


重返西藏见故人


在2016年拍摄《藏北秘岭 • 重返无人区》时,我第二次来到西藏,却是头一回来到羌塘无人区。


说起我和这部影片的缘分,还要说到从高中时就想拍纪录片的想法,当时觉得自己很喜欢并且适合这件事,而且父亲正在干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,为什么不给他拍一部纪录片呢?



登山只是父亲选择的其中一种思考和与自己对话的方式,只不过这部分的他更为人所知而已。他在不登山的时候,同样有很多值得被人记住的地方,这也是我当时想给他拍纪录片的原因,可惜这个夙愿再也不可能实现了。


父亲的离世强化了我的这个想法,《藏北秘岭·重返无人区》的制片人蔡宇在2016年找到我,当时我还在中央戏剧学院电影电视系读书。


这是老蔡想了三四年的片子,而西藏对于我的吸引力更是难以抗拒,尤其是海拔 5000 多米的羌塘无人区。


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情结——想看看父亲走过的路,到他曾经抵达过的海拔。


饶子君和次仁顿珠在普若岗日冰川主峰脚下的合影


在这次拍摄过程中,我见到了曾经两次和父亲一起攀登海拔8000米级别山峰的高山向导次仁顿珠。我的心情很激动,能够遇到和父亲登过山的人,这很神奇,让我有一种和父亲在不同时空产生交集的奇妙感觉。


对于次仁顿珠来说,父亲也许只是他带过的众多登山客户当中的一个。但我知道他们一起经历的那次攀登对父亲来说,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。

 

一次是2005年登卓奥友峰,那是父亲攀登的第一座8000米以上山峰;另一次是2009年登希夏邦马峰,那是父亲决定辞职,专注完成“14座”后攀登的第一座山峰,意义甚至比他登顶珠峰更重要。


之前我只是通过父亲拍到的视频和讲述去了解他在营地的生活。这一次见到故人,我可以有另一个角度去了解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尽管当年的很多细节,次仁顿珠都已经记不清了。

 

次仁顿珠是跟饶剑峰合作过两次8000米级攀登的高山协作


以前我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和父亲一起登山的朋友,这一次通过宣传《藏北秘岭 • 重返无人区》这部影片,我在云南昆明见到了亲历父亲遇难过程的张京川。


我们聊了很多,这几年来我已经完全接受了父亲离开的事实,在他离开后,我从别人那里所获得的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是珍贵的,这些信息让我倍感珍惜,它们不断填充着父亲的过往,也让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丰富饱满。


用登山精神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


中国最早完成世界14座8000米以上山峰攀登的西藏登山家边巴扎西是父亲的朋友,2006年边巴扎西在攀登加舒布鲁木 I 途中遇险受伤后,父亲把他接到深圳,进行了半年的治疗。


当时边巴扎西的儿子欧珠曾对他说:“实在不行,最后一座我替你去爬。”这句话让当时的我印象极为深刻。在父亲离开后,我也一度想过要不要帮我的父亲去完成“14座”这个遗愿。

 

在拍摄《藏北秘岭 • 重返无人区》过程中,我亲自来到普若岗日冰川上体验雪山攀登。我想要用另一种方式去接近父亲,此前我从来没有跟父亲去登过雪山,也没有进行过任何技术训练。


这是我的第一次攀登,开始穿冰爪的方式不太正确,导致疯狂打滑和摔跤。上去之后我见到了次顿,他帮我重新穿好冰爪,后续就很顺利。


冰面很滑,穿着高山靴和冰爪不断地往冰面上踢, 还挺疼的,也很累,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。



父亲曾向许多人描述过他登山时的感受:走得越久越疲累越全神贯注,反而越自在越单纯。登雪山是人与自然的极度体验,在漫长的、相对独立的攀登过程中,让人得以在认真迈出每一步的当下,摒除一切杂念,只感受呼吸在胸腔里回响,体会心脏每一次强韧的搏动,与自己对话,与世界同在。


这一次,我感受到了那种令人愉悦的专注,终于理解了父亲总爱引用的文天祥说的那句“时时可死,步步求生”是种怎样的境界了,也更加懂得父亲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登山。


《藏北秘岭 • 重返无人区》这部影片从前期筹划到如今正式上映,我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成人仪式,也释然地放下了替父亲去登山这个想法。



我想纪念父亲的方式不一定只有这一种,父亲更希望的或许是,我能够像他热爱登山一样去热爱自己喜欢的事情,并且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坚持这件事情。


未来我想要把《藏北秘岭》拍成一个系列故事,因为羌塘很大,有60万平方公里,我们现在只是刚刚跨过了羌塘的门槛而已,我希望可以更深入地去了解这片土地上值得被挖掘的东西。


我自己的人生也有了更多去开拓去尝试的机会,我正在学习潜水、为以后自驾越野考驾照,同时也对登山产生了兴趣,有机会一定要去尝试攀登一座入门级雪山,比如玉珠峰。那也是父亲的人生第一座雪山,正是2001年的这一次攀登,彻底地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。


人这一生至少可以有一次为自己想要做的事全力以赴。至少,可以一试;至少,不留遗憾。这是父亲教给我的,他的精神将一直为我的人生路指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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